作者:郑永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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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经济发展和改革进入新常态以来,经济政策总是在“稳增长”和“调结构”之间摇摆。如果把调结构放在前面,就要容许比较低的增长和增长波动,痛下决心调整结构。
但在决策者那里,稳增长和调结构都很重要。尽管从理论上说,两者并不矛盾,但在实践层面,两者往往出现问题。结果,一些时候或者一些领域,政府出台各种政策来刺激增长;但在另一些时候,政府又倾向于出台结构调整的政策,两类政策经常出现矛盾。
到今天,人们对“供给侧改革”的概念基本上有了共识,那就是在稳定经济增长的前提下实现结构的调整。但是,这个共识似乎并没有解决中国经济所面临的实际问题。前段时间,有权威人士强调中国经济的“L”型增长。
但是,这个底部有多低呢?底部是否能够稳定?如果底部一直往下掉,并且不能稳定下来,中国经济的未来就具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了。各方重新讨论中国是否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问题,就是对这种不确定性的反应。
为什么会造成这种情况?中共十八大三中全会,做了指导中国下一步经济改革和发展的顶层设计纲领。三中全会的宗旨,就是要让市场起决定性作用,政府起更好的作用。在具体政策决定和实施过程中,有没有偏离三中全会所确定的方向?“供给侧改革”界定了五项主要内容,包括去产能、去库存、去杠杆、降成本、补短板,在实践层面,这些改革内容有没有实施下去呢?
这五项内容,基本上可以合并成两大项。
其中“去产能”和“去库存”在本质上说是同一件事情,而“去杠杆、去成本、补短板”从本质上说也是同一件事情,即都是要进行体制改革。
一些经济政策在实施过程所出现的弊端显而易见。就前两项来说,实际政策有两方面,第一是要关掉一些企业,甚至不惜用行政手段来关闭产能过剩企业。第二是寻找产能输出的办法,主要表现为“一带一路”。前者是减少供给,后者是寻找新的需求。这两项很正确,但问题在于“城镇化”的概念怎么就消失了呢?城镇化是“去产能”的最有效方式。今天很多领域的产能,是过去大规模城镇化的产物。十八大之后的一段时间里,也是一直强调把城镇化作为新的经济增长支点的。为什么现在就不再强调能够去掉大量产能的城镇化了呢?
1内部消化产能更安全
问题在于城镇化的方式没有转型。无论是政府还是企业都乐意盖大楼、造鬼城,但对其他方面的城镇化要不缺失知识,要不缺失动力。尽管一直在强调新型城镇化,但不知道什么叫新型。实际上,从一些城镇化非常成功的国家的经验来看,这并不难,就是要把城镇化置于经济从数量经济到质量经济的转型过程之中。
无论是质量经济还是新型城镇化,都需要新的基础设施。中国大都分城市的基础设施还是低质量的。例如很多城市一下大雨就成灾,因此需要大修(地下)水道。大部分城市没有完整的停车设施,整个城市变成停车场,因此,每一个街区、每一个小区都可以造停车场。中国也需要发展医疗养老产业,随着老龄化,需要建设更多的老人院。中国也需要体育设施。生育政策的变化也会提高对幼儿园的需求。这些例子说明城市化和城市建设都需要用大量的钢筋水泥,能够去掉大量的产能,并且也是城市升级所必需的。为什么不去做?“一带一路”不是去产能的唯一途径。
内部消化产能实际上要比外部(“一带一路”)要容易安全得多。因为外部消化涉及国际政治,很多因素根本不在中国的掌控之下。中国仍然存在着消化产能的空间,问题是没有人去做。如果这些事情做起来,就会形成新一波的内部投资潮,既保证经济增长,又提升经济和城市的质量。
农村也有巨量的发展和投资空间。第一代农民工差不多已经过去,第二代、第三代农民工开始成长。如果土地产权制度不变,中国很难消化农民工。这不仅因为城市本身的困难,也有来自二代农民工的抵制,因为他们不想放弃农民户口。他们大多出身、生长在城市,习惯于城市生活,要他们回头去过他们父母辈曾经过的农村生活已经不可能。但是,农村的基础设施建设实在太差,没有公共的卫生、取暖、供水、垃圾处理等设施。因此,农民自己来做,一家一户的卫生设施、取暖、供水等等,导致了农村大面积的环境污染和生态恶化。这需要政府来协调。农村基础设施建设也可以消耗产能,但这方面各级政府也没有什么作为。
应当进行的城镇化停顿下来了,但不应当发生的房地产泡沫又急冒上来。近来,地王频频现身。这实际上和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的举措差不多,因为政府还是把大量的货币供应,通过银行给了国有企业。国有企业把大量的资金投入炒地皮。
明明房地产已经过剩了,国企仍然去炒地皮。这不仅恶化了这个行业,增加泡沫风险,更是恶化了实体企业运作环境,大大提高了实体企业的成本。很多企业,尤其是民企被纷纷挤出大城市,因为成本过高。
这里有涉及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之间的关系。这两者应当平衡地共同使用,不存在哪一种更有效的问题。搞新型城镇化需要大量的钱,财政(无论是中央还是地方政府)有困难,但为什么不把货币供应导向新型城镇化建设呢?如果把国企炒地皮的钱用来进行新型城镇化建设或者新型农村建设,情况就会大不同。
2加害自己的企业
供给侧改革的第二大方面即体制改革也有两个具体的方面,一方面是去制度成本(杠杆),另一方面是提供新的制度供给(补短板)。但这两方面的实际作为都出现很大的问题。就去制度成本来说,行政审批权算是重要一项。但权力不仅没有下放,反而搞得更加复杂了,因为各级官僚机构变相地增加制度成本。今天大多数企业家感受生意越来越难做了。如果考虑到官僚机构不作为的因素,制度成本更高,因为企业批件放在政府官员那里,没有人没有处理。
更为糟糕的就是制度供给过度甚至是错误的制度供给。这尤其表现在金融方面,中国的金融经济已经完全演变成金融投机性操作。中国一方面已经成为外国资本的受害者,但现在自己的金融操作也开始加害自己的企业。在很多领域,中国的一些龙头企业已经无声无息地被外国资本收购。各种收购更像“买断”,因为被收购之后不仅没有发展,而是出局了。相比之下,中国企业到西方的收购有多么困难。无论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,都会受到西方政治的阻挠。中国政府在外国企业收购中国企业方面,没有有效的制度供给,不用说是经济利益问题了,很多方面连国家安全观念都没有。
自我加害方面又怎样呢?今天层出不穷的金融公司在大量地收购着优质民营企业。
金融企业本来是要促进实体企业的,但结果刚好相反。大量的资本从实体企业流向金融企业。这本身就制约了实体企业的发展,金融企业反过来收购民营企业更是毫无理性。国企应当帮助民营企业的发展,而不是摧毁民营企业。
互联网金融创新更是在漂亮的话语下着无穷的危机。早期出现的温州融资方式(例如吴英方式)都比现在P2P方式要有效,因为温州方式在熟人社会进行,互相有信任,但类似P2P的方式促成的欺骗方式可以行天下,没有人可以监管得了。金融和互联网领域这几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,但投机和欺骗气氛无疑已经弥漫整个国家,以至于人们开始把经济称为投机经济。
国有企业领域的制度供给更成问题。国有企业很重要,理论上把国有企业做强做大并没有错,但不能把国有企业过度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。
例如整个东北已经饱受国有企业过多之害,没有民营企业的空间,国有和民营两者发展不平衡,衰落变得不可避免。今天很多地方国企亏本,政府要用财政或者其他方式支撑其活着。地方政府扶持国企,无非是因为地方国企听话,对官员及其家庭(而不是对社会)有利可图。很多地方国企实际上是可以民营化的,因为民营企业也是政府的税基,政府可以从税收制度等入手来管理民营企业。现在地方政府只是简单地把鸡蛋放到自己的篮子里,而不管自己的篮子能否孵化出小鸡来。
国有资本现在在公共私营合作制的幌子下,大举侵入民营企业领域,但国有企业只会炒作房地产、金融。民营企业空间不仅没有增加,而且大减。这也就是这些年民营企业纷纷出走的大背景。如果继续下去,必演变成上世纪50年代那样的“公私合营”。今天名义上是市场经济,钱说了算,但国有金融企业的钱来自国家,有坚强的后盾,没有任何民营企业能够和国企竞争。
同样糟糕的事情发生在知识层面,中国的经济学和经济讨论已经误入歧途。在所有社会科学中,经济学是最不抽象的领域,因为经济学关切的所有事物,都和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。
但现在的中国经济学已经变成了经济玄学了,专于照搬照抄概念和理论。受这些概念和理论影响的经济政策,很难具有操作性,实际经济主体(地方政府、企业等)面对一大堆这样的政策无所适从。如此下去,中国可以逃避中等收入陷阱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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